近5年来，武汉地区部分传统主流媒体关停并转，既是主动寻求变革的理性选择，也是不得不为之的必然结果。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是走还是留，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得不反复考量的人生选择，期间的纠结和慎重可想而知。有时，也如北京大学胡泳教授所言的那样，“如果你是传统媒体的精英的话，通常会干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你宣布从传统媒体辞职。”

　　收入比是离职首因

　　如果把时钟回拨20年，会是怎样的情景?

　　问卷数据显示，科班出身、个人兴趣、实现新闻理想和个人价值，是这些传统媒体离职者选择进入媒体的主要原因。(图10)

　　图10：武汉离职传统媒体人最初选择进入传统媒体影响因素

　　但时间，可能不只是本台历。20年，是媒体格局斗转星移沧桑巨变的20年。究竟，是哪些因素导致传统媒体从业人员义无反顾挥手而别?

　　你可能没想到，收入是第一影响因素。

　　关于收入因素，问卷和访谈给予的结果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综合看来，收入是导致传统媒体从业人员离职的首要因素。几乎所有调查对象都认为，传统媒体“黄金十年”相对较高的收入是他们固守岗位的巨大引力，如今这块吸铁石已经没有了磁力。

　　在此次访谈的50位离职人员中，有33位谈及了自己的离职原因，其中10人选择了收入因素。(图11)

　　图11 (访谈)武汉传统媒体人具体离职原因

　　受访者表示，离职原因第一条就是“传统媒体待遇太差，留不住人”。与此同时，调查问卷反馈显示，超过65%的受访者认为传统媒体薪资福利低，无法达到自己的预期。

　　受访者对收入状况的感受分为两个维度。

　　一是纵向对比。近一半受访者表示，2010年前他们的收入具有一定比较优势，但在离职前的最后三四年，收入几乎没有增长。大部分人感觉2013年后收入增长幅度越来越小，甚至不升反降。特别是2015年后，收入降幅比较明显。

　　“收入的增长跟不上期望，收入后几年其实是不升反降。”(Q)“收入太低，传统媒体发展势态对个人薪资影响特别明显，2006年毕业时一月6000元，2016年还是差不多6000元。收入是大部分人离开的主要原因。”(CK)“我每天早上7点多出去，晚上基本要到十点才能回来，长年累月也就是那点收入。”(LX)这是很多人都能感受到的落差。

　　由BOSS直聘与《今日头条》联合发布的《媒体价值升级与技术融合——2016年媒体内容与媒体从业者生态报告》显示，北京、上海、深圳，是媒体行业平均月薪最高的三个城市，分别为10110元、9570元和9280元。(图12)而整体来看，媒体从业者中，月薪万元以下的占多数，媒体行业的薪酬结构呈典型的偏分态分布，5000-6000元区间涵盖了49.6%的媒体从业者。

　　图12 2016年各城市媒体行业平均月薪(数据来源：《媒体价值升级与技术融合——2016年媒体内容与媒体从业者生态报告》)

　　收入变化的另一个维度是横向比较。X在采访中提到，自己在2003-2004年的时候工资是每月8000元，在同学中属于高薪人群，一个月的工资可以买3平方米的房子。到了2016年，收入还是每月8000元，在同学中属于中等水平，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1/3平方米的房子了。

　　纵然情怀要有，理想要有，但一旦过了可以不顾一切为之奋斗的青春岁月，对于上有老下有小或者即将成家立业的人来说，不免超重前行，步履沉重。

　　传统媒体式微位居次要因素

　　根据上述图11的数据，传统媒体式微在离职原因中排列第二位。

　　在受访者看来，传统媒体的衰落是全方位的，单从经营一点切入便可见一斑。传统媒体依靠内容变现，基本依循“内容-读者-广告”的商业模式发展，“在楚天都市报辉煌时期，广告价格达到30万一个版，最次也要10万一版。”(YJ)而当PC时代、移动互联网时代来袭，传统媒体便远不及昔日顶峰，甚至入不敷出。

　　图13 从所在媒体角度看武汉传统媒体人离职影响因素

　　不过，受访者对于媒体下滑原因及其影响的理解并不相同。

　　受访者对传统媒体内部运营和发展方面的意见较为集中。他们普遍认为，传统媒体在衰落，原单位发展规划保守、机制僵化、决策缓慢、发展前景令人难以乐观，即使没有“今日头条”，也会有“明日头条”，媒体对互联网带来的冲击宽度和深度缺乏心理准备和实操策略，在急速下跌过程中基本上没有应对的武器储备和反省机制，最终导致大量骨干力量流失。

　　传播方式发生变化，阅读载体更新换代，“新媒体的迅速发展使得信息传递端口化、用户化、自我媒体化。”(YM)公民记者也总是先人一步，使得职业记者的身份略显尴尬。然而，说到底，受众的大量流失才是最为致命的。

　　W在访谈中表示，新媒体的发展，挤占了传统媒体行业的市场，导致其规模萎缩，从而传统媒体从业人员的收入下降。Q在访谈中在谈到他的离职原因时，也将新媒体的冲击摆在了第一位，他说，“互联网的兴起，激化了传统媒体所有的积弊，积弊的突显是一个提速的过程。”

　　与此同时，原来从事采编工作的受访者中，超过一半的人表示，传统媒体在经营下滑过程中的表现，强化了一线员工对于媒体前景的悲观预期。尤其是消极保守的减版减量减薪，都属于被动应对策略，缺乏产生营收增量的破解方法和环境。

　　不少受访者表示，在互联网时代，传统媒体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大量传统媒体人离职后在自媒体领域白手起家，干得风生水起就很说明问题。CN坦言，“很多想法没办法顺利实现，渐渐发现在传统媒体体制框架下很难做出改变，于是决定辞职，拥抱新媒体，拥抱新时代。”

　　经营下滑导致各媒体不得不直接或隐性给下属部门下达甚至摊派营收任务。超过两位受访者表示，这是逼迫他们出走的最后一根导火线，“因为这表明，这个媒体已经失去了内在的商业价值”。

　　但对于同样的问题，曾经职级不同的人的解读也不完全一致。担任过中高管理岗位的受访者认为，这时候没有灵丹妙药，只有死扛保命。而且，传统媒体在人力资源上的畸形结构，限制了它对经营危机的应对能力。

　　个人成就感下降排行“老三”

　　此项因素排位第三，不仅反映了个人成就感与媒体下滑两者之间的正向关联，也印证了受访者前后意见的一致性。

　　对于个人成就感下降，受访者具有多重理解。

　　Q在接受访谈直言，现在舆论的整体氛围是要求传统媒体保持安静，像个工具一样，体制束缚导致很多媒体人长期处于一种压抑状态，内心苦闷不堪，只好寻求更加宽阔和自由的空间。

　　针对这个话题，所有受访者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了过去在报道中，他们所遭遇的禁锢和无奈。在调查问卷中，当被问到离职是否是因为新闻理想受到限制和难以实现个人价值时，74%的人选择了肯定答案。不难看出，离开传统媒体并非是一时起兴的念头。

　　在一个无形高墙内，工作内容越来越单一。“初入职时，每天都能见到新事物，报道不同的社会事件，可能还会对他人有益，这让我每天都充满激情。”F凝视着桌前的茶杯，满脸自豪地向我们描述着曾经的激动与梦想。

　　但是，同样的工作，同样的领域跑了几年甚至上十年，单一性和重复性就来了。往初对于事物的新鲜感不复存在，而他们需要做的，是找到一把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GS在谈及离职原因时也表示，跑线记者前两年可能会很有新鲜感，但时间长了会发现，每天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很同类的，不过是换了个数字，换了个主题而已。

　　结合访谈和调查问卷数据，我们可以看出：报道内容单一、报道选题被毙、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写稿，都不是偶然事件。这种无形的禁锢犹如四面围墙将他们困住，久而久之，足以让人喘不过气，只好选择“逃离”。

　　但就个人成就感而言，最致命的打击是，随着媒体地位下降，从业者的作品慢慢没了受众，更谈不上良性互动。“原来做媒体的个人成就感很高，在外采访受人尊敬，发回到报社的新闻稿能够帮助很多人解决问题，比如农民工讨薪问题，个人成就感很强。现在传统媒体发出的声音缺乏自然性回应。”(ZZ)即便留下来的受众也常常不能和作者产生共鸣和共情。

　　ZJ说，“对于一些大众化的传统媒体，如果在其公众号中呈现一些深度内容，读者可能表示看不懂”，深度内容的理解和认同度很差，受众的共鸣感很弱，难以为作者带来被认可和赞扬的快感。

　　大部分受访者表示，收入下降了，价值感没有了，自然会选择“用脚投票”。

　　晋升空间小对业务骨干影响大

　　S给了我们这样的解释：在以前的单位上升的通道很单一，机会也比较少。当时在做某事业部总监，总编辑是有意愿让她再往上面升的，但总经理和总编辑站位不同，升迁没成功。也因为这样才导致她对单位失去了信心和热情，产生了离开的念头。

　　以前在报业待过的GS对于上升通道单一有着自己的看法：其实传媒单位的组织结构非常简单，采编人员就是记者、编辑，往上就是副主任、主任，然后是老总、副总，上升渠道单一，加上僧多粥少，所以更加困难。

　　传统行业中这种现象屡见不鲜，很多老记者干了很久，依旧在一线，晋升的机会十分渺茫，而新进来的一些年轻血液却和他们享受同样的待遇。这样的环境，导致了很多有资历的人不得不选择离开，去拥抱新媒体，或者选择另外一条路。(图14)

　　图14 从媒体大环境看武汉传统媒体人离职影响因素

　　多位受访者表示，离职者主要集中于市场化媒体，在集团组织架构内，倚靠身份血统和论资排辈现象严重，市场化媒体人员的晋升机会相对较小，这是一批业务骨干离职的重要原因。

　　不可忽视的身份、家庭和外部因素

　　不得不提的身份因素。1998年，媒体管理体制改革正式启动。

　　在此背景下，进入媒体工作的人不再拥有事业单位人员编制(军转和调入等少数情形除外)，也意味着不能捧上过去的“铁饭碗”，属于典型的市场化就业者，“新闻民工”一词由此发轫。从调查数据看，离开的人当中，有无编制的比例约为1:2.5。(图15)

　　图15 传统媒体离职人员有无编制比例

　　从上图不难发现，人脉、专业技术和媒介素养，是他们离职后重新出发的看家本领和比较优势。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们离过去的媒体并不太远。

　　图16 从个人角度看武汉传统媒体人离职影响因素

　　据初步统计，2012年到2018年，在武汉五大媒体集团中担任过集团领导或者重要子媒体总编辑、总经理职位的离职者超过10人。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外部机会的多样性。

　　写在最后

　　重新出发，是更积极更乐观的生活方式。

　　更何况，离开并不意味着遗忘。在传统媒体待了17之久的CN，在问及对于之前所在单位的情感时，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言语间溢满感恩之情，称是人生最难以忘怀的一抹记忆。

　　离职后进入省直有关部门工作的GS说，她会一直关注以前单位的发展，关心一起战斗的同事过得好不好。“记得当时我们都市报的领导要被调走，在离职大会上，仍旧高举着手大喊着，我永远都是都市报的人，就算离职了，也依旧是都市报的忠实粉丝。”

　　潮来潮去，人来人往。不管离职原由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敢于走出来，迎面就上去，本身就彰显了媒体人的能力和风格。

　　至于留下的，也没必要焦虑。就像R特别提到的：“传统媒体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不必那么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