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的“赶巧” 让我走上漫画路
　　记者：方老，人们是这样评价您的，说您20世纪30年代初涉漫画界就一炮而红。
　　方成： 三十年代我还在上学，不过已经开始画画了。北京爆发"1·29"学生运动时，我正上高中二年级，当时我们学校负责宣传，要写很多宣传单，由于我会画小人儿，他们就把画宣传画的任务交给了我，宣传画怎么画我当时并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宣传画和漫画有一定的关系，于是就借来漫画杂志，看了以后就学着画。"1·29"学生游行，军警镇压，我画了两张，其中一张只画了一把刀，上面流了很多血，下面标注着"中国人的刀，哪国人的血"，意思就是说中国人打中国人；还有一张是以大家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侵略为题的漫画。在当时我参与游行时，背后被砍了一刀，到现在伤口依然还在。
　　上大学二年级时，我们开始办壁报，他们让我负责漫画栏，我们当时是一人负责一栏，全学校没有人会画漫画，没办法只好自己每周画一张。当初我也不知道漫画是干嘛的，只知道挺有趣的，就找些有趣的事，比如女同学平常为了美，上街时不愿意戴眼镜，一上课全戴上了……每天下课我就琢磨画画，想有趣的事，就这样一直画了三年的壁报。
　　我在武汉大学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后在化工研究社做了四年化工研究，1946年辞职跑到了上海去。1945年日本投降后，上海人都回来了，所以上海失业的人很多。我正好是1946年和1947年这两年在上海，工作特别不好找。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个"聘请绘图员"的小广告，我就去应聘了，当时面试我的是个美国人，他问我会画什么啊？我说只会画小人，他看完我画的小人，就对着后面很多排队的人说你们都回去，已经有合适的了。在美国漫画是广告一种很好的表现手法，我当时赶巧是遇到他，所以一下就被相中了。这以后我有了固定的工作，同时还可以画漫画给当时最有名的几个报纸投稿，比如说《大公报》和《观察周刊》等，当时《观察周刊》还让我编个漫画版。
　　但我的固定工作好景不长，后来因为和美国老板打一架走了。因为我画了张漫画是讽刺美国兵的，有英文"Get out American GI"（美国大兵滚出去），他看见就抢走了，我拿着酒瓶子就冲着他去了，他吓坏了直冲我嚷嚷，就这样我的工作没有了。在当时中国还有一个特点，全国报纸都不能登漫画，因为漫画是一种讲时事的东西，当时的统治者不让老百姓随便发表言论，只有1946、1947这两年报纸可以登漫画。到1948年就不行了，国民党特务来抓我，我“逃跑”去了香港。所以说赶巧这两年我在上海，要不然我不会话漫画，因为在这之前我不会画讽刺漫画，后来一看丁聪、米谷画得讽刺画挺好，觉得这个讽刺画是漫画，我就学他们的画，靠漫画过了在上海的这两年。也就是赶巧了，要这两年我不在上海，我恐怕根本不会画漫画。
　　记者：您从上海去了香港，在香港还是以画画为生吗？
　　方成： 去香港以后我就画四格漫画，现在的人大概都不会画了。四格连环漫画是很幽默的，我一天画一幅，靠它吃饭，那时候一天八块钱稿费，一个月两百多足够我过日子了。
　　记者： 新中国成立以后您又回到北京，讲讲当时的情况吧。
　　方成： 这也是赶巧，我本来是要回上海的，但是船在上海吴淞口堵住了进不去。我等了好多天了，后来听说有船到北京，一想回北京也可以，通过朋友的关系弄了张船票这才来到北京。到北京后，原来上海的漫画家黄佳介绍我认识了华君武，这样我就进了《新民报》（即现在的《北京日报》）。呆了一年又赶上抗美援朝，华君武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我到《人民日报》帮他，在《人民日报》有个好处，就是华君武教了我很多原来不会画的画。所以说我很赶巧，很多都是很巧的事。
　　看我这一辈子，我原来对搞化工很有兴趣，也做得不错。
　　化工社的社长对我都是非常好的，可是糊里糊涂就变成画漫画的了；我要在上海不碰到那个机遇，没有做上画画工作就只好回去继续搞化工了；从香港回来我要在上海画画和在北京画画又不一样了，到上海画画没这么好的条件，也没有人教你怎么画，碰巧来到北京；又碰巧在北京赶上抗美援朝，我有了去《人民日报》的机会：所以这些都是很巧的事儿。
　　记者： 我发现您在采访过程中特别喜欢用"巧"字形容自己，在我们看到较为坎坷的一生您却把它变成很幽默、很艺术的一生了。
　　方成：我觉得我的一生原本不应该画漫画的，应该是搞化学的，我的化学搞得不错的，论文也做得不错，得说是机遇把我的生活变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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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大郎开店》创作灵感来自于“漏网右派”
　 　记者：我们始终相信机遇是为有所准备的人而准备的。您的漫画作品，以构思奇崛意念鲜明见长。透过熟练的线条，独特的造型，把各类典型形象汇诸笔端，仿佛一面时代的镜子，又如一把社会解剖刀，将世态人情表露无遗。您的画画老师都是谁呢？
　　方成： 我原来有个老师，我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在铁路局工作，他知道我喜欢画画后，说你找个师傅吧，他给我找一个师傅叫徐燕荪，他在北京是非常出名的老师，当时画人物在南方是张大千，北方是徐燕荪，也有人称"南张北徐"，他画人物画得很好，他怎么让我学呢？一个礼拜去他家一次，把他的画拿回家临摹，第二个礼拜我把临摹的拿给他，又让我把他的画另外一张拿回去临摹，大概临摹了不到十个礼拜我父亲失业了，我就没有继续在学。徐老师就是用他的笔法教我临摹的，后来我一直用他的笔法。后来他在北京有一个朋友叫许林卢，就是许老师，比我大两岁，我叫他老兄，他是齐白石的学生，因为钟灵认识他，就把我们也带去，许老师教我们画，他画花鸟，钟灵就画花鸟，我不能画花鸟，我画漫画的，但是用他的笔法。我的这两个老师教给我用毛笔画漫画。
　　记者： 您能给我们介绍几幅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吗？比如您的《武大郎开店》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当时创作时的构思是怎样的呢？
　　方成：1957年我写了一篇叫《过堂》的杂文，是讽刺教条主义的，当时我的那个领导很年轻，对政治运动比较积极，就把我划为"漏网右派"。后来，进行漫画创作时，我想起了这一段经历，就琢磨我被某些人穿小鞋并打成“右派”，这不是和武大郎开店一样嘛，我就画了《武大郎开店》，因为武大郎比他高的都不用，专门排挤同行，这画就是这么来的。这幅画也反映了当时比较普遍的一种社会现象，所以漫画问世后社会反响特别强烈。
　
　　62岁——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个人漫画公开展
　　记者： 1979年文革以后您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创作了一百多幅作品，是怎样的激情激发了当年已61岁的你这样的创作灵感呢？
　　方成： 那个时期很特别，有特殊情况，那年我参加了文代会，邓小平同志在文代会发表讲话，他讲话里有一句话我听着和过去不一样了，大意是，不要随便把文学艺术作品和政治联系起来。我一听明白了以后画讽刺漫画不会划成右派了，因为1957年后谁画讽刺画就都是右派，像丁聪、李滨声都是成了右派。我觉得漫画主要是讽刺画，没有讽刺，漫画就没用了。既然时代变了就抓紧时间忙着创作，弥补过去的缺失，所以创作的欲望特别强烈，作品自然而然也就特别的多了。
　　记者： 您在62岁的时候在北京开了一个画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一次个人漫画公开展，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方成： 展出的一百幅都是讽刺画，而且那时候有一个特点开始了，就是用第一次运用水墨画的画法画漫画，过去画漫画没有用水墨画的，都是用铅笔画，作品也都很小，我把它画得都很大。这种画有一个特点，就是漫画跟国画结合起来。举个例子，我画八仙里的铁拐李，一看画是国画，但是仔细一看题目就又是漫画了，我的题目是《神仙也有缺陷》，神仙都有毛病人哪儿能没毛病呢，一下子就变成漫画了，还有好几张也是类似这样，又是漫画又是国画。
　　所以这个画展巡回展览了十几个城市：上海、广州、南宁、四川、成都、重庆等。后来到香港也是，到香港去时我还请示了领导，我这画是不是能拿去展览啊，他说除了《武大郎开店》其他的都可以带。为什么呢？当时人们都以为《武大郎开店》出问题了，因为五大郎个子矮，邓小平同志个子不高，胡耀邦同志个也不高，后来人民日报发表了，还得了中国新闻奖了，人家一看作品得奖了，才觉得没有问题了。
　
　　画要全部捐出去 再高的价也不卖
　　记者：您创作的漫画水墨手稿，比如《五大郎开店》、《钟馗》还有您提到的《神仙也有缺陷》都捐给了国家博物馆，据说一共捐了125卷。 您为什么不把这些留给您的孩子而要捐献给国家呢？
　　方成： 还有人要买呢，这都是花了很多心血的画，我说我一张都不卖。还有人出高价买别人送我的画，上面都写着我的名字呢，谁买我都不卖，我打算全捐了。
　　捐出去有好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是希望在上海建立一个中国漫画博物馆，因为中国漫画是从上海诞生的，上海被称之为"中国漫画的摇篮"。现在已经建好那个漫画博物馆了，我现在准备了几百张过些日子就要捐给上海了。还有一部分要捐给国家博物馆和我老家。
　　记者： 您是我国著名的新闻漫画家，您还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美术硕士生导师，武汉大学、郑州大学新闻系教授。您能不能给我们谈谈一些漫画的技巧和漫画艺术方法的特性是什么呢？
　　方成： 我觉得画漫画得会编故事，每张漫画都是一个小故事，而且还得是一个幽默的故事，所以得会编故事。另外漫画得有社会责任感。主要是这三个：幽默感、有社会责任感，还有会编故事。 所以我画连环漫画全是故事，不会编故事画不来，为什么现在很多人不会画呢？他不会编故事，画漫画单张也是故事。
　　记者：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漫画家会编故事是非常重要的，是不是由于您太多的经历，也就沉淀了您编故事的能力呢？
　　方成： 可能和这个有关系，你生活经验少再来编故事不大容易，而且你还得了解人，什么人是什么性格，编故事是冲他来的，我在香港画连环漫画时，比如这个人物是一个小市民，小市民得有特点，有时候爱贪便宜，有时候做什么小事都爱斤斤计较，我都给画出来了，你不知道这个人就没法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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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文、漫画两不误 闲来没事多骑车
　

方成1986的自画像
　　

这是方老离休后，自己骑车去办事

　
　　记者：这个画（上图）的是您骑车的故事，听说您前几年还在报社里骑车？
　　方成： 我现在还在骑车，现在这个车换了一个很矮的，以前我那个车是26的，比较高，那还是红旗牌的。晚上在外面吃完饭，有人说你等等我开车去，他想开车送我，我说不用，我也开车去，那人反问，你也有车？我说有啊，什么牌的？我说红旗啊，长春的吧？我说不，天津的，一听天津的，人家就知道是俩轱辘的自行车，然后众人大笑而散。
　　记者：现在经常还在《北京晚报》上看到您的文章，您的杂文是相当受我们推崇的。
　　方成：现在很少画漫画了，但写杂文写得多。我主要研究幽默，这是从侯宝林开始的，有一天侯宝林找我说好多演员不大懂幽默，该使包袱他不会使，他问我幽默到底是什么，一问把我问愣了，我说我没研究过，我就查书，辞海说是修辞方法，我说不是修辞方法啊，我画漫画一个字没用，没词，但是也挺幽默的，所以我觉得它说得不对，我就再查英国的、美国的、日本的、德国的百科全书，但是都没说清楚，有的说幽默是可笑的；有的说幽默是人天生的、不能说的，连英国很有名的作家也说幽默是不能写出来的，不能下定义的，结果为这个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幽默的定义》，我说幽默可以下定义，为什么？我有实践经验啊，我画漫画、写讽刺诗还写杂文都得用幽默，所以我敢写幽默的定义。
　
　　新媒体给漫画带来了更多的发展空间
　　记者：那您怎样评价我们现在的新闻漫画作品，存在哪些缺陷呢？
　　方成：搞漫画创作得有条件，因为我在报社工作，所以具备了一些条件。但现在漫画的稿费太低了，报纸漫画又少，漫画家必然也少，所以我们现在会画漫画的人不多。我前年到美国我问了一下，我说你们一个比较有名的漫画家一个月收入多少钱？他说十万，我们现在一幅漫画作品，画得好才能给你一百多块钱，画得不好就几十块钱。有一次美国报纸转载我的漫画还给了两百美金呢。
　　现在新闻漫画作品的缺陷，主要是报纸的问题，报纸要经常登漫画漫画家就多，报纸之间竞争也需要靠漫画家的参与，竞争多了漫画的稿费就高了。特别是动漫，你看米老鼠开始就是漫画，就是报纸的，大力水手也是这样的。
　　记者：现在新型媒体的出现，比如互联网还有手机，您觉得它们会对我们目前的新闻漫画产生什么样的冲击吗？
　　方成：不会有什么冲击，只会有好处的，有更多一点地方发表多媒体漫画很好，但是漫画主要靠的是报纸的发展，因为漫画主要是作为评论的工具，这是主要的功能，其他都是次要的。
　　记者 ：您对未来的新闻漫画发展提几点希望吧。
　　方成：主要还是要让报纸多登漫画，那样漫画家就会多，漫画登得少漫画家就会少。漫画家还要多看书，有的人看书不多，他需要积累各方面的知识，包括自己的修养，文学艺术修养还有社会责任感，各方面知识都需要，它能鼓励你去画。报纸要重视漫画的作用，报纸需要你的画稿费就高，稿费很低的话人家也不愿意画了，你用得少人家画得也少。还有杂志里面的幽默画，可你不会画漫画幽默画也画不出来，只有漫画画得多才会画幽默画。 　
　　从方老家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北京的天空出现了少有的湛蓝。这如同我们采访之后的心情，是一份宁静的愉悦，采访方老是一种享受，他幽默的述说方式，会使你觉得生活不仅仅是忙碌的，还是享受的。临别时，童心未泯的方老送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吻，还不住的叮咛，有时间一定要来玩啊！这就是一个91岁的老人，用自己的幽默书写着自己传奇的漫画人生。
　
　　漫画家方成 简历：
　　原名孙顺潮，广东中山人。1942年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入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员。1946年在上海从事漫画工作,1947年夏被聘任《观察》周刊漫画版主编及特约撰稿人。1948年在香港参加"人间画会"，在《大公报》连载连环漫画《康伯》。1949年后历任《新民晚报》美术编辑、《人民日报》社高级编辑。曾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美术硕士生导师，武汉大学、郑州大学新闻系教授，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艺术顾问。美国出版国际漫画杂志《WITTY WORLD》编辑。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86年离休。曾任中国新闻漫画研究会会长。出版有《方成漫画选》、《幽默·讽刺·漫画》、《滑稽与幽默》、《方成连环漫画集》、《笑的艺术》、《报刊漫画》、《漫画艺术欣赏》、《方成谈漫画艺术》等。主编世界著名漫画家传、集多种。
　　他创作的漫画水墨手稿《武大郎开店》、《侯宝林》、《钟馗》、《神仙也有残缺》等159幅藏入国家博物馆，此外还向国家博物馆捐了125册珍贵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