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上海午夜，位于徐汇繁华街区的东方梦工厂的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华人文化产业投资基金（以下简称CMC）董事长黎瑞刚和他的搭档——香港“兰桂坊之父”盛智文、纽约百老汇的专家团队正在开越洋视频会议，大家讨论的内容是即将开工的上海梦中心12个演艺文化设施的功能设计需求。
　　
　　电话会议开到夜里12点多，之后，黎瑞刚继续处理手头上的事情直至凌晨4点。大约10个小时后，他出现在上海黄浦江西岸一块等待开发的工地上，宣布“梦中心”这个总投资150亿元人民币的地标性文化娱乐建筑群落的诞生。
　　
　　在某种程度上，45岁的黎瑞刚更像一个极其务实的规划设计师。居高临下、客套、敷衍从不可能与他沾边。在交谈中，他是一个深刻而又轻松的谈话者，拒绝将话题引向任何形式主义的可能，他只关心切实可行的问题，有时候，显得异常直接。
　　
　　他习惯犀利地注视着对方，却少有若有所思的时刻，这或许缘于他思维跳跃与敏捷的程度通常远远超过他的对话者。你可以感觉到，他似乎早已将每个问题都想得很透彻。他信奉“成功源于体系”这样的做事方法，这种方法可以帮助他将一个复杂问题中最艰难的环节用最正确的办法解决掉。
　　
　　2012年初，黎瑞刚与美国梦工厂合资打造“东方梦工厂”，被视为其“造梦运动”的开始。“最初做东方梦工厂的时候，梦中心这个项目的想法就开始在我脑子里出现，如何将上海变成一个文化创意思想与文化产品的策源地，这是我感兴趣的事情。”坐在位于上海东方梦工厂的办公室内，黎瑞刚这样回忆道。
　　
　　

　　
　　此前很多个通宵达旦的夜晚，他常透过位于上海长乐路世纪商贸广场36层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向远处眺望，夜色中的海事瞭望塔下是一片占地8.4平方公里的平整工地，这是CMC与国开金融联手运作的第一个文化地产项目，香港兰桂坊、美国梦工厂也是合作方之一。
　　
　　在规划中，“梦中心”将成为一个创意文化集散地，这个由剧场、IMAX影院、画廊、美术馆等组成的建筑群带有美国百老汇的味道。13年前，32岁的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黎瑞刚曾无数次走过那条纽约市中心以巴特里公园为起点，纵贯曼哈顿岛的长街，在那条全长25公里的著名大道两旁分布着几十家剧院，上演的都是经典的、热门的、商业化的剧目。
　　
　　在人们眼中，世界上还没有一条街道像百老汇大道那样使人充满幻想。不过，像百老汇或者伦敦西区那样的戏剧中心并不是黎瑞刚梦想的全部。他为“梦中心”设计的另外一层功能是以东方梦工厂为核心，将香港TVB、SMG（上海文广新闻传媒集团）、湖南卫视、IMAX中国、WPP、时代华纳等一批文化娱乐巨头们吸引到梦中心的西岸传媒港入驻，这里将会成为“娱乐业的硅谷”。
　　
　　黎瑞刚还想尝试一种“现场娱乐”的商业模式：在一个大商场中间，引入小型主题公园，这在海外被称为“中途岛”模式。例如将《中国好声音》选手的小型演唱会放在某个大型商场，选择约800个座位的厅，配备顶级音响，这样连锁形式的“LiveHouse”，未来甚至可以成为豆瓣网上的一些独立歌手的发片平台。众所周知，“中国好声音”是CMC投资的星空华文传媒旗下的灿星制作一手打造出来的王牌节目。由此，依托“梦中心”，黎瑞刚以前布局的“造梦棋子”纷纷开始落地生花。
　　
　　对于黎瑞刚来说，梦中心决不仅仅是一个投资150亿元的文化商业地产项目，用他的话说，“简单的活儿，我们不干。CMC做的是深度内容的开发。”
　　
　　找到对的人
　　
　　2011年8月，黎瑞刚在担任SMG少帅10年后离开。1年后，他几乎是全职执掌华人文化产业基金。
　　
　　与海外打交道多年，黎瑞刚的感触是自己在逐渐体会西方文化的形成肌理。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他主动申请到福克斯、ABC、华纳兄弟等公司观察现代传媒工业运作机制，美国的传媒工业是怎么回事，投行扮演什么角色，基金扮演什么角色，在他心中形成了一张图。“西方文化造就了很多平台，这其中有政府的引导，也有社会文化的影响以及金融的配套手段。我经常会说，美国文化娱乐工业有两只手在推动它，一只手来自于华尔街，另一只来自硅谷的科技力量。”
　　
　　显然，来自政府的力量在梦中心项目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建筑师出身的原上海徐汇区的区委书记孙继伟（现任上海人民政府副秘书长、浦东新区政府区长）是这个项目中的另一重要人物。2011年，孙继伟上任徐汇区区委书记不久，他考虑为徐汇滨江找一个能够有足够影响力的项目。“找到一个引爆点，任何一个地方能够热，肯定要有一个东西能够点燃、引爆。”
　　
　　孙继伟说，徐汇滨江地块，原是工业区，有水泥厂、散货、煤炭码头等。2010年上海世博会前，这些工厂都被搬迁，再加上龙华机场废弃，于是出现了滨江区域。“你要找到一个政府部门，他要懂你正在做什么事情。”黎瑞刚说。最初，孙继伟与黎瑞刚一起去了美国，找梦工厂动画CEO卡森伯格去聊。
　　
　　任何事情的开头都是首先要找到对的人。黎瑞刚与卡森伯格对文化创意地产开发与运营都不熟。于是，他们开始到处寻找合作伙伴，但始终没有让黎瑞刚满意的，原因是美国的开发商不接中国的地气。
　　
　　有一天，当年新天地的设计师本·伍德向黎瑞刚推荐了一个人，此人便是成功打造了兰桂坊、香港海洋公园、西九龙文化中心的香港兰桂坊集团主席盛智文。孙继伟也知道盛智文，其中的渊源是，后者曾在上海复兴公园内开过知名的Park97酒吧，但后来光芒被新天地覆盖。而孙继伟曾任卢湾区建委负责规划建设的主任，任职期间，他全程参与打造了新天地。
　　
　　黎瑞刚觉得盛智文合适，卡森伯格拨通了电话，盛智文也表示出有兴趣，说此时自己正在无锡开发兰桂坊项目。于是，黎瑞刚连夜去了无锡。那晚，他等盛智文到夜里1点多钟，之后双方聊了2个多小时，非常投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家伙，思想很活跃，对艺术充满了直觉。”黎瑞刚这样评价盛智文。
　　
　　
　　
　　“如果你在上海没有作品，那么对你的一生来讲，不能证明你的能力。”这是孙继伟对盛智文的鼓动，最终，这个中国香港籍的犹太人加入了进来。由此，这个四方形的梦幻组合开始运转，具体分工上，兰桂坊集团偏重于项目设计和运营管理；CMC负责牵头，协调各种关系，同时也参与设计规划和未来的运营管理；占股最少的卡森伯格更多专注于他的动画创意和制作，以及一些抛头露面的工作，而徐汇区政府则负责土地规划的安排及配套支持。
　　
　　规划与融资
　　
　　接下来进入的是最艰难的环节——设计规划。盛智文开始对梦中心的整体规划做了进一步的修改，而这份图纸，在他到来之前已磕磕碰碰几易其稿：卡森伯格主张把梦中心的高层写字楼改为多层（三、四层）建筑，他曾经提出过一个设想，将龙腾大道改道，把徐汇滨江地铁站移到江边，离东方梦工厂更近些，但这个想法被其他人否决了。
　　
　　最终，根据规划，上海梦中心的定位是做成比肩美国百老汇和伦敦西区那样的文化创意生态圈。由CMC、兰桂坊集团、梦工厂动画共同成立合资公司，进行开发、营运及管理。这其中包括12个创意文化建筑，所在地的5个百年工业遗存将被改造为标志性的艺术表演场地及餐饮设施，包括由多个演艺剧场、音乐厅、艺术家工作室组成的“梦想大道”文化剧院区等等，这个建筑群体将由8个特色户外主题广场及遍布创意艺术装置的绿化平台层贯穿，连成西岸传媒港的主轴线，预计整个项目2017年落成。
　　
　　2015年底，在距离徐汇滨江28公里外的浦东新区川沙新镇，上海迪斯尼主题乐园即将开业。不过，后者以家庭娱乐为主题，与梦中心的定位大相径庭。在64岁的盛智文的描述中，“梦中心”将散发出浪漫的流行文化气息。当年，盛智文一手将脏乱差的小巷开发成香港的夜生活地标，他打造的香港海洋公园成为香港迪斯尼乐园的劲敌。
　　
　　这个满脑子都是新点子的人，自称“知道所有触发人们激情的按钮”之所在，并随时准备和大家一起进入派对的狂欢状态。“我们每两周与来自丹麦、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的国际顶尖建筑师、设计师、艺术及文化营运商等共同讨论，设计‘梦中心’的每一个环节。我们要求每一栋建筑、每一个公共广场、滨水空间之间都完美连贯。”盛智文说。
　　
　　1947年成立于英国的贝诺设计公司以及英国设计师大卫·奇普菲德等人将参与整个设计，最新的加入者还包括意大利大名鼎鼎的设计师皮亚诺，其最闻名的作品是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在整体规划初步落定之后，梦中心的第二项落地任务是剧院的规划和演艺资源的引入。百老汇之所以能够兴旺，因为经典的剧目常年上演，而引进剧团和剧作，这是盛智文与黎瑞刚擅长的。黎瑞刚曾成功运作了国际著名音乐剧《妈妈咪呀》的中文版。私下里，他是一个音乐剧迷。
　　
　　除了规划之外，融资是最核心的环节，但对梦中心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事。当时，主动找上门来想融资的人很多，像这样地标级的项目，投资商会很有信心。最终，黎瑞刚说服了合作伙伴，选择国开金融。国开金融是国开行的全资子公司，注册资本近500亿元，它是华人文化产业基金的LP（投资人）。
　　
　　“在约150亿元的总投资中，国开金融和华人文化基金将负责整体融资安排。”CMC董事总经理李怀宇说。华人文化产业基金成立于2009年底，2010年启动运营，首期基金规模为20亿元人民币，基金存续期为10年，由合伙人批准，可将基金的期限延长一年，最多延长两次；而据知情人士透露，国开金融作为LP，出资额高于基金规模的30%，即高于6亿元。
　　
　　黎瑞刚透露，“梦中心”的资本结构是“股权+债权”，国开金融是主要出资人，并负责牵头整体资金筹措。另一大提供资金支持的是中国太平（全称“中国太平保险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造梦运动
　　
　　CMC成立时黎瑞刚还是SMG总裁，兼任基金的董事长。2011年7月，黎瑞刚从SMG去职，转去政府部门工作。1年半后，他辞去上海市委办公厅主任一职，专心经营CMC。
　　
　　从2012年夏天开始，CMC因为两笔投资注定声名鹊起：一是投资了星空华文传媒，旗下的灿星制作出了红遍大江南北的《中国好声音》；二是东方梦工厂项目，总投资3.3亿美元，CMC牵头SMG、上海联和投资组成中方财团出资55%，外方股东持股45%，其中CMC出资最高。
　　
　　众所周知，美国梦工厂曾出品过经典动画电影《怪物史莱克》、《功夫熊猫》、《马达加斯加》、《疯狂原始人》这样的经典作品。2011年秋天，黎瑞刚首次与美国梦工厂CEO卡森伯格碰面；2012年2月，CMC与美国梦工厂达成战略合作关系，双方共同投资一个“东方梦工厂”。
　　
　　选择梦工厂，黎瑞刚的考虑是如果与其他大企业集团谈，决策程序特别慢，一旦跟他们合作，你要跟整个体系打交道。但梦工厂在好莱坞其实不算一个大公司，一年出几部动画片。“卡森伯格很快就会拍板，我们一起做，如果有问题解决不了，你可以去跟他吵架。”
　　
　　东方梦工厂的第一部作品将是与美国梦工厂合作制作《功夫熊猫3》。“上海东方梦工厂目前有150个人左右，包括20多个老外。目前，制作团队天天在招人，今年计划扩充到400人。我们会开出2-3条流水线，《功夫熊猫3》计划于2015年圣诞节在全球上映。”黎瑞刚说，“《功夫熊猫3》是中国与美国团队共同创作故事，会融合更多的中国元素。”
　　
　　
　　
　　最初，黎瑞刚要求美国梦工厂将核心的技术和研发部分放在中国，而不是仅将美国的模式照搬，这样中方就可以拥有动漫产业最核心的部分——创意版权。并且，他坚持以后所有东方梦工厂生产的动画片（均为中国故事），中方要有话语权，要有自己的理解。而卡森伯格却坚持自己对故事的决策权，他认为什么样的故事能够大卖他一看便知。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黎瑞刚在东方梦工厂设置了一个创意执行委员会，卡森伯格、东方梦工厂制作总监以及黎瑞刚一人一票，必须达成一致。后面的协议带有对赌的性质——如果双方合作的前三部电影都取得成功，此后黎瑞刚便拥有最终决策权。
　　
　　“除《功夫熊猫3》外，我们还在创意第一部原创大片，编剧组最初提供了7个故事，我们本来看好了一个故事，但今年春节后，发现以前不被看好的一个故事在反复改进之后感觉上来了，因此，我们开始变得难以割舍。”
　　
　　显然，故事永远是决定票房成败的关键，而在对动画片故事类型与风格的设计上，黎瑞刚认为，市场永远在变。年轻人对娱乐喜好方向瞬息万变。能否适应今天互联网一代崛起的年轻电影观众的需求，这是黎瑞刚思考的主要问题。比如迪士尼是一种经典，但它的产品也只是一个方向。而卡森伯格则一直坚持的是“家庭娱乐”以及电影价值理念。
　　
　　“如果你反对他，卡森伯格本能的反应是他会跳得很高，但他也会慢慢接受意见。”这是黎瑞刚眼中卡森伯格的风格。不过，卡森伯格清楚的事实是，“在5到7年内，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电影市场，上海东方梦工厂对我们来说是次巨大的机遇”。按照他的设想，合资公司的雇员人数最终可能超过梦工厂洛杉矶总部。据悉，梦工厂洛杉矶总部有近2100个工作人员。
　　
　　而黎瑞刚最希望的是，将美国梦工厂的一整套生产制造流程搬到中国来。由美国梦工厂在上海培养人才和团队，学习美国讲故事的体系、创意的过程，也包括学习先进的动画技术。他期待的是，今年下半年以后的东方梦工厂电影，全部都是由中国团队生产，百分之百要在这边生产。而在另一方面，在整个布局中，对于梦中心来说，东方梦工厂扮演的是“造梦者”的角色，其动画故事、人物以及衍生产品将成为梦中心的文化内容基础之一。
　　
　　合适的道路
　　
　　自由媒体董事长约翰·马龙是黎瑞刚的精神偶像，前者是投资美国有线电视网络，扶持独立电视台，打败了传统三大电视网的“西部牛仔”。黎瑞刚曾将《约翰·马龙传》这本书推荐给身边的人。
　　
　　显然，黎瑞刚希望在成熟的好莱坞模式与中国市场中间，找到一条合适的道路。用“好莱坞模式+中国元素”深度整合内容进行生产，是他的投资思路之一。在他看来，与好莱坞打交道，并不复杂。“我与国外合作伙伴关系都很好。这其中的关键是什么事情都要放在桌面上谈。市场就是这样，干净、简单一点，可以打仗，但要把话放在桌面上说清楚。”
　　
　　“行业的整合、不良资产的重组、国企改制以及找到很强的合作伙伴开发出东方梦工厂这样的早期项目。”这是黎瑞刚的四大投资逻辑。“有时，你会发现这个行业很有市场，但没有好的项目可投，所以这时你需要找一个好的合作伙伴。比如中国有很多的动画公司，但是一路看下来，没有什么值得投的公司，而我们要做的是一个特别厉害的公司。”在他眼中，美国梦工厂、皮克斯是空中飞的动物，大制作，大投入，中国娱乐业需要把能飞的猛禽引进来，与我们本土动物杂交变异，最后也许也能飞起来。
　　
　　而在改造不良资产方面，最经典的案例是收购星空传媒。2010年8月9日，CMC宣布将购买星空卫视普通话频道、星空国际频道、Channel[V]音乐频道，以及星空华语电影片库业务53%控股权。当在中国严重亏损的星空卫视想寻找买家时，黎瑞刚接手的目的为何？因为他相信这是一次重组的机会。
　　
　　随后，星空华文传媒旗下的灿星制作核心团队打造出了家喻户晓的《中国好声音》。“我们投的这些项目都是希望对公司运营有所把握，这是我们跟别的基金不一样的地方，”他说，“像星空的投资，如果我只是放一堆钱在那里，不调整团队、注入新的业务，就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下一步，黎瑞刚的目标已瞄准美剧。据透露，他正考虑与时代华纳在美剧生产上探讨合作空间。他更感兴趣的是，好莱坞的工业流水线的生产方式，比如这背后的故事创意机制、制作运行机制、质量管理机制是什么，他希望有机会学习并消化时代华纳那套跟生产工业品一样非常严格的流程和科学的体系。
　　
　　在采访的最后，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上个月，黎瑞刚正在洛杉矶，卡森伯格邀请他去圣地亚哥参加一个有关《驯龙高手2》的看片会。看片会由两个场子组成：家庭场和专业场。在放映现场，观众每分钟的反应都会被市场调研员详细记录下来，比如在开场某个片段，观众的反应是哈哈大笑还是无动于衷。然后这些数据被反馈到制片方那里，由此进行修改，几个月后，这些根据观众反应修改后的情节点的现场效果会被再次追踪，比如那个开场第5分钟的笑声是否变得更大声了。
　　
　　“在好莱坞，电影不仅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科学。中国最缺的还是故事。所以，我们正在计划体系化地培养好的编剧。”黎瑞刚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下一步我要干的一个蛮有意思的事情。”没错，电影是有关“梦”的工业，这句话，英国电影悬念大师希区柯克在很多年前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