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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一位编辑型的学者    

周振甫:一位编辑型的学者

 
  见到这样的题目,一定有人会说:“老兄,写反了,应该是学者型的编辑。”不,不是我一时糊涂,我是琢磨了20年,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回想20年前,在京城,一个冬日的早晨。我们在北京饭店召开“国学丛书”第一次编委会。16人组成的编委会包括张岱年、王世襄、王利器、张政烺、金克木、徐邦达、袁晓园、傅璇琮、梁从诫、庞朴、李学勤、刘梦溪、方立天、杜石然、汤一介,还有周振甫先生。那次聚会是由葛兆光、王炎、冯统一、陶铠、李春林、梁刚建召集的,除了汤先生不在国内,其余的人都来了。这很难得,因为其中一些人,已经许多年没有出来聚会了。望着他们,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只知道他们大多是“顶天立地的人物”(梁刚建语),学术上的事情我确实知之极少,只听从老葛他们安排。但是,其中有三个人物的简历,还是引起我格外注意。一是梁从诫先生,他曾经在大百科出版社工作;另两位是傅璇琮先生和周振甫先生,他们都是中华书局的编审。我在想,这就是学者型的编辑啊!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
  且放下梁、傅二位先生不表,我一直注视着目光低垂、老老实实的周先生,心中的疑问不断地翻滚起来。发言开始了,张岱年先生一反往日的平和,怒叱文革时期“诗书扫地”;金先生说到兴奋处,用拐杖敲得地面当当作响;梁先生骑着自行车而来,还穿着牛仔裤,据说他参加全国政协会也是这副打扮;王世骧先生身着传统的对襟上衣,脸上含着长者的微笑;袁先生衣着典雅时尚,胸前还佩戴着一个“阳绿”的翡翠平安扣(刚建兄说,他到袁先生家接她时,她正在内室妆扮,让他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儿);张政烺先生说话很少,春林兄耳语对我说,张先生在学界名声巨大,却不爱抛头露面,一些后学读他的文章,还以为他是古人呢!……只有周先生,穿着一身整洁的青灰色中山装,拿着一摞稿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发言。
  其实无须疑问,无须认证,只是那时我涉世尚浅,孤陋寡闻。
  作为编辑,周先生从1932年进入开明书店,做了58年的出版工作,经手编辑的好书名著多不胜数,有口皆碑,此处不需一一罗列。讲一个好听的故事,足以勾起我们翩然的联想与追寻的欲望。
  1957年1月12日,毛泽东给臧克家等人一封信,谈他的18首诗在《诗刊》上发表的意见。其中有一句话写道:“既然你们以为可以刊载,又可为已经传抄的几首诗改正错字,那么,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试问,究竟改了什么错字?究竟是谁的错?当时,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说。直到1999年8月24日,周先生才与章学新先生谈到这件事情。当时周先生参加了诗词的注释工作,他发现了两处错误。一个是“把酒酹滔滔”,把“酹”字错写为“酎”。另一个是“原驰蜡象”,毛主席把“蜡”写为“腊”。郭沫若先生认为,这不是错,腊是柬埔寨的古地名真腊的简称,腊象可解释为雪后的秦晋高原如真腊的大象奔驰。周先生认为,根据诗文分析,就是毛主席写错了,云云。后来果然按照周先生的意见改了过来。由此可见,周先生的为学为编之道是坚持真理、不畏权威的,他还指出过鲁迅、闻一多、郭沫若、游国恩等许多名人的错,还指出过许多古人的错。当然,周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最受学者尊敬。钱钟书先生与周先生交往的故事传诵最多,从1948年开明书店首印《谈艺录》,到1978年《管锥编》出版,再到35年后修订再版《谈艺录》,周先生都是责任编辑。钱先生对于周先生的学识与认真精神大加称赞。
  作为学者,周先生著作数目之多,让人眼花缭乱。冀勒先生曾于2007年撰文纪念周先生,信手列出他的著述,竟达50余种。上世纪末,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周振甫文集》10卷,仅收部分著作,即达600万字。
  面对周先生如此辉煌的人生成就,我们应该记取些什么东西呢?归结起来,有三点最让我难忘。
  一是他的方法。大凡成功的学者,必有一套独具的研究方法,终生相随。读周先生的文章,他经常谈到,对于学问的认知,它是从早年研读章学诚《文史通义》起步的。由此,我又想到编“国学丛书”时,我们曾经恳请编委会的老先生们,每人拿出一篇文章,谈一谈自己毕生研究国学的体会。将其汇成一册,即《国学今论》。结果,张岱年讲“道统与学统”,汤一介讲“传统哲学的真善美”,金克木讲“比较文化”,等等。周先生的文章是《论史家部次条别之法》,冷眼一看,此目真有些不知所云。细读下去,我竟然产生“如雷贯耳”的阅读幻觉。他讲的仍然是《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其核心在著录群书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原则,以及读史治史的“在书即为叙录,在人即为列传”之方法。实言之,那时我对周先生的思想方法还是一知半解。但相同的编辑身份,以及周先生“由编辑而学者”的煌煌成就,深深地唤起我心向往之的欲望。多年下来,走这条路,收获真的不小。
  二是“编辑型的学者”。回到本文的题目,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其实你只要打开周先生的著作,就会发现,周先生的学术研究风格,是与那些学院派的专家、教授们大不相同的。他的文章体例,明显地不同于那些专著、论文的所谓“标准格式”,更像是一篇篇、一段段品质极高的“书稿审读意见”。我捧着他的书,眼前总会出现一位老编辑,手中举着一部别人的书稿,向我们讲解着其中的种种事情。再深一步,他的述说是那样的坦诚,那样的明白。而且,他不是在说自己创建了什么,往往是点评一部作品应该修正什么、添加什么,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完成了自己高超的学术表达。在“纯学者”的眼中,这样的做法是很傻的。学者之间,彼此的研究是相对独立的,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学术成果,不明不白地送给别人。编辑却不同,为别人的书稿改错、拔高、完善等等,都是平常的事情。不然何以称“为人作嫁”呢?只是周先生把编辑工作做到了极致,并且分身成一个学者,但他仍然是一个编辑型的学者。因为他并不会越俎代庖,这是他职业精神的体现。结果,这样的职业约束,甚至改变了他全部的学术风格。说一点题外话,写此文时,一位文学博士来访,谈到周振甫,他说,我们最爱读他的著作,好读,资料多,学术出口多,很容易从中引发出更多的论文题目。现在有些专家的论文,只给出结论,甚至连“引文”之类的路径都不肯说清楚。
  三是他的品德。讲一段故事。1983年,中华书局和中国版协共同主办“祝贺周振甫同志从事编辑工作五十年茶话会”。钱钟书先生在会上发言。他说,有人一听到表扬就洋洋得意,有人却局促不安。不信,你们看一看周振甫先生。大家目光转去,只见周先生低着头,红着脸,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周先生发言时却说,“编辑工作五十年”是一个虚数,十年动乱时我去干校放牛,不能算是编辑工作。此时,大家又笑了起来。我相信,这一次笑,人们的眼中,一定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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